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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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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無缺領我入房,或許他心中,二人不過由雪地步入室內,但我記得清楚,他幾年前也是站在那扇門前,渾噩不覺,卻口口聲聲叫著鐵心蘭的名字,無論我怎麽不甘怎麽將他視線擺於自己身上,他也不曾、哪怕只稍稍將我看入眼中。

我就是在那次灰心,其實我這個人死皮賴臉的功夫很好,他看不到,感覺不到,我也能追著他跑了這麽多年。

我只是不明白,他心裏明明對我有些許在乎,為何我從來感覺不出?是他不顯露,還是我過於遲鈍?難道非得等人心涼透,絕望了或是終於舍得放手,他才會像飛雁山莊那次眾目睽睽追我而來;還是似這次,鐵心蘭屍骨未寒,他偏偏在這時候令鳳鸞金釵破土而出。

他是想讓我怎樣呢,無墳無碑,無名無分,鐵心蘭是他先室亡妻,我算什麽呢?

如果割舍了,心知無望了,抽身而退倒也算了。

但當他站在懸崖之上,風吹衣動,那一步之外,是萬丈深淵,一步退後,我又如何舍得讓他孑然一身?

我大概是一個永遠也學不會甘心之人,總是在絕望之中看到希望。

縱有千百理由催促自己離他而去,卻終究隨他回房,由我攙扶,由他引領。

他為我掌燈、撣雪、揚眸一笑,風光霽月。

可無論怎樣,他這時也是不清醒的。我查看他手掌,塗藥,對著那傷口吹了又吹,直到他蜷起手指,另一手擡起我的臉,說道:“並不會痛。”

我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,他皺眉,有些無辜,有些慌亂。

“你看你,”我掩飾,“如何將自己弄至如期境地……”

我話未完,卻是被他攬住,“是我不好……”他溫聲安慰。

我臉貼住他胸膛,這一日一日的抑郁難排、空曠寂寥,即便眼下貼得緊之又緊,亦是冰冷。

後來他守著我入睡,二人一榻,他側臥在床,手支著額側,望著我。

我雖閉眼,心中鹹酸苦澀,這盼了極久的一幕,如果一墻之隔,沒有鐵心蘭的孤墳長伴,想必也是夢寐以求。

等第二日天亮,我先行醒來,見江無缺維持相同臥姿,雙目閉合,已是入眠。

我小心翼翼,繞過他身邊爬下床,等洗漱完畢,拿出喪神訣的抄本奮筆疾書。

若非親眼所見,我不會信他思慮傷身,禍及神智。可我如何敢想他一夢醒來神智覆原,見了我與他自己衣衫不整,那時他在我面前露出一副懊喪不已,我該如何立足自處?

想來也只有拿這喪神訣當借口,留在他身邊,並非貪圖他什麽,不過是為了將喪神神功傳與他罷了。

希望他到那時醒轉過來,無論是留我還是趕我,都是他本心所願,而非一時的鬼迷心竅。

午時將近,我做足準備去廚房搗鼓膳食。鍋碗瓢盆,柴米油鹽,小魚兒貼心周到,所需物品一應俱全。偏偏將其組合弄熟,又很是一樁愁人之事。

待我熬了一碗清粥回房去見江無缺,卻見他早已醒來,披衣坐在床間,怔怔地,也無動靜,仿佛入定一般。

我出聲叫他,他忽地擡起眼來。

其實那一瞬間,我再心虛不過。怕他一見是我,撞見了鬼一般。

可他面上神情由木訥變作欣喜,我才覺整顆心在胸腔重新跳動了起來。

他下床迎我,發絲披亂,也未梳理。昨夜一夢,他是我連日所見,最平靜安穩的一夢。因此由他睡到晌午,也不願喚他起身。

這時粗粗梳洗,便叫他坐下吃粥。

雪山過活,不止清貧,更似清水一般寡淡,但他即便吃一碗燒焦的粥,也溫文爾雅地像品嘗什麽龍肝鳳肉。

可也只在第一日讓我下了廚,而後便掉轉過來。

雖然也是一般的食品,江無缺置辦起來,卻不知比我老道熟練了多少倍。

待湯羹妥當,他端來我面前,既不交到我手上,也不擺在桌面上。湯匙在湯裏攪了兩圈,舀出一匙,他低眼問,問得何其小心,“可以麽?”湯匙舉在我唇邊。

我張開嘴,他揚眉微笑,將那一碗湯慢慢餵給了我。

雖然我沒說,但那一整日,我心裏真不知有多麽難受。

並非是痛苦難受的難受,而是痕癢難耐,望著他,配合他君子以禮相待,可又偏偏只差那麽一點點。兩手相觸,卻又不能十指相扣;同榻而臥,卻不越雷池半步。

他不主動,不避忌,讓我很是傷心傷肺。

我甚至不知他想的是什麽,有時聊起前事,他甚至會用“你活著那時……”此類措辭,讓我不知如何應對。

我不能貿貿然告訴他自己假死欺他,那樣他是喜是氣,又會是什麽狀況,我也不能預估。

但即使不將現實說開,兩人居於雪峰,默默靜對,也很有一番年華逝去的美妙。

只是這美妙消散得太快,快得人根本來不及品位。幾日過後,小魚兒定時定期派人上山打點,所有表面上的和諧便就此被打破。

是日,江無缺於房中來回行走,坐立不安。

他有意將我藏起,我靠近一碰他,便摸到他衣衫濕潮,出了一頭一身的冷汗,竟是怕成這般。

這時機有人敲門,他猛地握住我手腕,瑟瑟抖顫,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。

我問他:“你怕什麽?”

他不言不語,我不由苦笑,“這麽怕,我還是走了。”

他從身後一把將我抱住,“……不必。”

我欲掙脫,叩門聲又起,那“篤篤”之聲愈發不耐煩起來,片刻之間,不待江無缺去應,已是砰然洞開。

門外站的是江雲,江無缺便連身體都異常僵硬,我早已跳出窗外,回頭時還能見那人一臉驚惶、無處可避的模樣。

江雲是來祭母,小魚兒托他運了一車物資送予江無缺,換言之給了他們父子相處的時機。

只可惜兩人都不太喜歡這個機緣。

那車貨物中擺了數壇酒水,該是小魚兒的盤算,偏偏江雲不領情,一點沒打算同他爹把酒談心。

人來得快,走得更快。他走之後,江無缺便不似往常,而是蹙著眉,站在原地發呆。

他能知道不讓我與江雲碰面,其實又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。

我沒有從藏身處走出,而他發完呆後,便靜靜坐在房中等我。

但同樣可以解釋為,江無缺從頭到尾,只是神游太虛,並非等誰回歸。

他坐到日薄西山,出了房門。

我胃中翻滾又起,跑到一邊幹嘔,回來時見他路過鐵心蘭墳側,便再也不能挪步。

他這幾日,根本就沒再為那墳清過積雪。

我問他如何不去拜祭,他當時答得可謂清醒:“無顏以對。”

能說出這話,該說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是我,他心中再有郁結,也早該醒悟,遲遲不醒的人,終是我。

我由陰影中走出,江無缺回身時,那張臉幹幹凈凈,平淡得近乎冷漠,許久之後,才沖我展露一笑。

我向前每走一步,便定下一分心思,等走到墳邊,開口問他:“是否已到了話別之際?”

他一楞,卻似有意似無意地側轉身形,將我視線中的新墳遮擋起來。

我開口道:“這幾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以何種身份待我,現在卻明白了,是夫妻。江無缺,你當初承諾給我的,終於還是做到了。”

他不答話,望著我,神情裏似有股不解。

我也不給他開口詢問的機會,一口氣把話說下去:“你為了我,強迫自己閉塞眼目,甚至漠視鐵心蘭屍骨未寒,這一日一日,是否過得心如刀絞?

“盈餘。”他面色微變,細細去看,又說不出有什麽變化。

“其實我真的欣羨鐵心蘭所有一切。域穴之中,你誤認我妒她成狂,下手殺她。你沒有錯,我真的很想殺了她取而代之。”

“別再說了。”他眉頭緊蹙,似言語提及,便已足夠讓他重溫當日慘痛。

“我……”他又多說一字,我卻將他打斷:“我知道你對我好,甚至已竭盡所能。可再好的夢總有清醒那日,我不想為了那不可預估的清醒之期惴惴難安,甚至惶惶終日。與其等著你向我宣判這美夢做到哪日便要戛然而止,我想,還不如由我自己來定這個日子。”

“你……”他怔怔望我,似有些聽不明白我話裏的意思,可須臾,他卻又問出:“你定的,是今日?”

看來我沒猜錯,他如今是多麽清醒。

“為何?”他捉住我的手,“無缺待你不好?”

“很好。”我道。

“那為何……”

“正因為好我才想要更多,人心不足蛇吞象,這句話你沒聽過?”

我一把抽出了手,倒叫他那只手,寒風凜冽之處,孤零零地舉在那裏。

我瞪著他,見他還要開口,便搶白道:“我以前嫉妒鐵心蘭,是嫉妒她得了你的人,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。可如今我卻覺得她可憐,因為你江無缺整整三十年、甚至四十年、五十年、窮盡一生,心裏面裝著的人也不可能只有她一個!鐵心蘭如何寄望於你我不知道,但我孫盈餘要的是一個徹頭徹尾身心如一的江無缺,他只能愛我,只能看著我一個,只能把心給我一個人——而不是責任、愧疚、抱憾、踐諾、等等等等!”

這人忽然之間,竟是將我抱住,“你不等到那時候,卻又如何知道……”

“江無缺,你在江雲面前,敢說自己非我不可麽?”

他身體僵住。

我在他懷中苦笑,“別忘了,你還贈過我兩劍。如果你對我真有那麽些許在乎,那兩劍你怎麽下得去手?若一次是失誤,兩次算什麽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真的知道自己令你有多為難。江雲與你父子嫌隙,本就是我一手造成。我不能露面,不能讓他看見,對他對我也都是最正確的判斷。江無缺你做得對,但做得對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接受——你當初向我拔劍,我就算時至今日也指不出你的錯處,錯的是我,道理在你,你有你的立場,可我不想原諒你!”

他身體僵硬,環在我肩上的手慢慢地滑脫,我趁機後退一步,看清他面容。

那曾借明玉功維持了數十年不變的容顏,功力盡失以後終是現出些老態。可上蒼畢竟對他眷顧,三千青絲,無一霜華,眼角細細紋路,雖已清晰能見,卻也平增韻味,錦上添花。

唯其消瘦蒼白,日甚一日,眼瞳深處,除了重荷倦怠,已無恬淡清凈。

我很難自控,很怕看他的眼,因為那眼中無論是沈寂或是早已將人吞噬的陰晦,都叫我移不開腳,我很想幫他,很想給予安慰,更想一步上前緊緊地將人抱住——

但我試了那麽久,卻其實並不能幫他什麽。

“保重。”

那雪山高處,夕照用盡最後一絲餘力,濃重輝煌。

“不要走!”我轉身時,聽到他在身後開口,“盈餘……”

也聽到那聲音在一點點靠近,就好像來到耳側,“你恨我也好,不原諒我也好……都可以……”

我閉眼,明知他離自己其實只差一步,明知他或許已朝自己伸出了手,“怎樣都可以,不要再讓我見不到你……孫盈餘,可以麽?”

很安靜,無論是風聲消弭,抑或光線褪色。

我邁出腳步,身後再未傳來聲息。我不知自己是殘忍還是正確,只知再多留一刻,那所有的決心便要分崩離析。

而江無缺,他要挽留,也只能做至如此。

原來也不過如此。

“孫盈餘!”

那棧道之下,我驀地聽到山巔傳來喊叫,心臟急縮,踏出了腳,卻無論如何都落不下去。

直到下雪山,入了村落,身上衣衫因疾奔而濕透,我躲在一處樹下狂吐,涕淚方落。

原來,人也可以決絕至此,與自己的心之所向背道而馳,原來,也不會被一分為二。

這時天色已暗,黑影之下,無論多麽狼狽,至少不怕被人看去。

而我,根本也不是怨恨江無缺,我沒資格恨他,反倒是配不上他。

無論是真心還是補救,他江無缺的妻子,原來我終究及不上。

便是自那一夜,江雲上山來討鳳鸞金釵開始,江無缺破土掘出金釵,而我躲在暗處反胃作嘔,第一次有了似是而非的預感。

其實那時的癥狀已相當明顯,只是我怎樣也不能想象,更不願去相信……

我竟然,有了身孕。

離開域穴兩月,而這個孩子……

是那人!

我怎麽再可能與江無缺朝夕相伴,他若不清醒還好,而他一旦知道……好在今日江雲上門,讓我看清了他,也看清了眼前。

我不能再任由自己沈溺下去,有些事,晚一日解決,便多一分兇險。

昆侖山腳小鎮,第二日天亮,我買了幾副瀉藥,又尋了紅花、牛膝、檀香……但我似乎小看了那人的子嗣,說來也是,域穴之中受盡苦痛,由死到生,都未能令其離去,如今我破釜沈舟下了幾劑重藥,卻也是幹疼兩日,毫無效力。

藥石無果,難道我還要尋個高點一路滾下去,自殘身軀才能了此孽障?

可那樣又未免得不償失。

我狠不下心對自己,靜下心來想想,忽然又發現自己那日下仙雲棧下得倉促,竟也忘了將費心默寫的喪神訣交給江無缺一事。

原本是想托他人之手,叫別人代我上山送書。可喪神訣又不是凡物,東西放到誰的手中我都不免擔心,這一趟免不了要自己親跑。

說訣別只說了兩日,第三日晌午,我還是站上了這昆侖雪峰。

仍是那個仙雲棧,仍是那幾間房舍、幾株雪松、一整片皚皚白雪。

屋中墳前,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江無缺蹤影。我當即便傻了眼,望著斷崖之外雲開霧合,想起那夜自己為何要現身而出,不免一陣心悸。

便是這樣四處找尋之時,忽見廚房之後崖岸,半丈之下有一塊懸在中空的飛出雲石,似有一物伏在石上,積雪覆蓋,像隆起的一個雪包。

我小心翼翼下崖,將那凍做冰晶的白雪拍去,雪下露出衣衫,便是一人蜷縮而臥。

我又驚又怕,當即點了對方穴道,伏在人身前聽他氣息。

好在還有一縷殘溫。我將人弄上山崖,兩人狼狽上岸,倒在雪層之上,將無暇白雪弄做烏七八糟。

江無缺雙目緊閉,與死無異。我也顧不得先將他搬回房中,喘上口氣便運起一道真氣打入他體內。

這樣幾番運功,他便動了眼皮,緩緩轉醒。

我幾乎在他睜眼的同時,對著他咆哮而出。

我以為他瘋了,跑去跳崖。誰知他聽我連吼帶質問,卻只是虛弱一笑,聲音嘶啞釋疑:“雲兒送我的那壇酒滾到崖下,我去撿酒……”

我此刻又哪裏知道,江無缺跑到山崖邊飲酒,爛醉如泥,那酒壇從手中滾落,他醉眼昏花,跟著要去撿,便一骨碌滾了下去。

好在他命大,斷崖是參差錯落,比之鐵心蘭墳邊那一段直如刀削,還多了一塊保命的巨石。

這之後便是養病。我被徹底困在仙雲棧上,替江無缺煎藥看護。

而他躺在床間昏沈多日,始終都不見如何得清醒。

其實我早有預感,自己無端來又無端走,免不得要令江無缺難受一番。卻怎麽也想不到,他會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。

又一夜,我搬張椅子坐在這人床邊,替他守夜。

誰知連日少眠,人便有些支持不住,頭往前點著直打瞌睡。

也不知在那迷瞪的一瞬間做了個什麽樣的夢,只感覺身體一輕,人往前栽,便是“咚”的一聲,額間鈍鈍一痛,人卻將就著徹底睡了過去。

待我睜眼,已是第二日晨間。眼前所見是一人纏著白布的手心,那手上的傷口極深,幾次處理都重新裂開。

今次也未能免俗,雖未血流四處,但白布上隱隱已見紅暈。

我回想昨夜一幕,那墊在我額頭與床沿間的柔軟之物,分明就是這一只手掌。

心裏無端發緊,擡起頭來。

見江無缺醒著,人躺在床間,眼睛不眨地靜靜看我。

我想要挪動他手臂,卻見他眉心稍蹙,一副忍耐的神情。

這才想起他手心給我枕了一夜,不能動彈,血液亦不暢通,這會兒該又麻又酸,難受得厲害。

“想不到……”

我為江無缺按摩穴道,卻忽聽他開口說了幾字,那聲音粗噶難聽,我頭也沒擡,便問回去:“想不到什麽?”

“想不到還能再見你。”他話中很有些笑意,即便我始終也沒去看他。

接連又是兩日,輪回往覆,往事重現。

我斟茶餵藥照料他,他一路看著我,也不多話。

直到有一次我餵藥,他撐著身子坐起來,握住我的手。

不久又放開,將那極是蒼白的手指舉在我唇邊,問我說:“可以麽?”

我皺眉,“江無缺你別這樣。”

“可以麽?”他手指已經觸在我唇上,我閉嘴不答,他過了一陣,便收回手。

那夜他夢中說起胡話,手在半空亂抓也不知想抓住什麽,“不要走……”我聽他說的最清晰的,便是這三個字。

我自然知道他說的是我,卻不知道他心裏面的我,是否也有當日憐星一般的份量。

我知道他愧對我可憐我,可至少那愧對可憐也要是獨一無二,與別不同。

“江無缺,醒醒……”我用軟布給他擦汗,叫他清醒。

他睜開眼第一件事,卻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,如釋重負一般緩緩地吐出一口氣。

“你在這裏……”他對我笑了笑,又道:“去睡罷,不必為我費神。”

“江無缺,”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出來,“你是否真這麽在乎我?”

他聞言既不詫異也不覺突兀,好似再自然不過,笑了笑,也未將答案說出。

我心裏只道涼了半截,誰知他又喚住我,吩咐道:“明日,不知輪到誰上山探我,委屈你先避在暗處,別露面。”

我已經起身,站在他床前,不可思議地直瞪著床上之人,想不通自己在他心裏,究竟算個什麽東西。

“盈餘?”他見我發呆,出聲喚我。

“你放心,”我道,“他們明日見不到我,後日見不到我,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!”

說完便要出房,誰知身後猛地傳來“撲通”一聲,轉頭去看,卻見江無缺翻倒在地,被子被他拖在身間,纏成一團,窘迫之極。

我走也不是,回頭也不是,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。

可到底不能放他不管,咬牙走上前扶他,卻見他撐著我的手躺回床上,對視之間還是那股淺淡溫和的笑意,並不明顯,掛在唇間,看得人光火。

我一把松開了手,他即刻叫了一聲:“等等。”

“你是氣我不許你見他們?”他問。

我恨他明知故問。

“你不能見他們,”他躺正身子,仿佛不過是要說給自己,“他們見不到你……”

我微微一楞,反問:“你說什麽?”

“你已經身故,如何能見他們?”

“我沒死啊。”我茫然,返回頭糾正,“你不是知道了麽?我沒有死,我還活著,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?”

江無缺頭在枕上搖了一下,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,“不,你死在我面前,我知道,你死在我手上。”

“江無缺!”我險些就要將人從床上拖拽起身,“你看清楚!我有血有肉,哪裏像是個死人?!”

他仍是搖頭,眼也閉了去,“你的確死了,我試過鼻息,把過脈,本當有一線生機,但是被我生生錯過。”他眼珠在眼皮底下,緩緩顫動,“……是我刺在你肩上的那一劍,你替心蘭驅毒,那一劍誘你毒發。我那時就在你身邊,與你咫尺,但是任你毒入心脈,卻背著身,一無所知——是我,是我一劍所致,是我殺了你,孫盈餘,是我害死你!!”

砰——他重重一拳砸在床板之上,令人猝不及防的一聲重響,空曠四壁,震得我心口發痛。

我再無顧忌將人拉了起來,讓他張開雙目,“你看我,看著我,江無缺,我是騙你,我那時故意報覆你一劍傷我,所以施計假死,你根本就沒有殺我——你聽到沒有,我不是被你害死,我沒有死!!”

若是早知當日死遁逃生,會令江無缺變作今日這番自責,那我寧願永困域穴,也絕不會以死傷他。

要知道他是一個多麽喜歡攬錯上身的人,與他有關沒關都好,他都將自己當做罪該萬死那個。

更何況,這一次真的是他一劍結果了我。

我與他分辯了多時,他也聽不進我是生非死的言論,情急直下便索性貼身上前,叫了他一聲:“江無缺。”

他微微擡眼。

我便道:“你要證明麽,我此刻證明給你看好麽?”

說完一記吻住他嘴唇。

他身體微掙,卻終歸沒有擺脫,半張著眼,直直與我互視。

我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輕舔,他便微啟唇心,由著我舌尖一路向內。

這期間他雙眼半闔,唇角也慢慢上勾。而我始終看著他,見他由笑變作陶醉的模樣,既不推開我,也不麻木得像無任何知覺——我的腦中,電光火石竟閃過一個最最不該出現的詞匯:

墮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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